REBORN.

我将不断追寻,目的地在何方?

雨中桥

三年前写的原创小小说了,回味了一下,实在心惊,忍不住再发一遍。真是有一股灵气啊!当时我还嫌写得不好呢,嫌写得不够具体,如今来看觉得很多地方恰到好处,怎么看怎么喜欢。








“你别管我……”

“给我张嘴!”

“你别动我!”


鄙人没名没姓,到年十二,本来平平淡淡的日子里突然就捡了个人回家。

要说我怎么会遇上这档子事,前几天外面下着雨,我牵着牛回家,正好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桥上淋着,下一眼看她就晕了过去。我怕人淋出毛病,就把她带回来了。

醒了一问,麻烦了。这大姐不想活了。也是,十四五的大姑娘,被人糟蹋了肯定不愿意活了。

她到了我家饭也不吃,水也不喝,就是想把自己熬死。

熬了两天,我先等不下去了,按着她灌了点稀粥。

她就好像活着是什么坏事一样,怎么都不听劝,和她说话也不理人。

我没办法了,“我救了你一命,你就帮我干几天活,就当报答我了。我家就是你家,我就当你是我姐,你要拿对待自己家人的态度报答我。”

其实我救她时没想要她报答我点啥。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,那天看见她站在桥上,撑着把破红油伞,回头看了我一眼,我看着她的眼睛,只觉得从里面看到了我自己。不知怎的,我就是有一股冲动,就是想带她回来,好好照顾她。

我没有家,她也没有,我俩是一样的。

她听后倒是老实了,该吃饭吃饭,该睡觉睡觉,过了几天身体倒是好了不少,能下地干活了。

我也是这才知道这是个有身孕的。她是真不怜惜自己的身子,要不是有天肚子疼,我都不知道她有孩子。我一个大小伙子细想想都心惊肉跳,不明白她怎么想的。

“你要报恩不用这样,要是把孩子弄没了这不是叫我当罪人呢。”我看不过去,跟她说。

她说,她如今活着只是为了报我的恩,孩子她不会要的。

我听傻了。我拉她进屋,好说歹说孩子都是小棉袄,生下他将来一定享清福。

她说看着孩子就是在看那个糟蹋她的人,生下来就是给她添堵。

姑奶奶,咋能这样想!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,是自己身上的肉,我都分得清楚。明明现在这样自己糟践自己的身子才叫折磨呢。

我劝了她挺久,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。我觉得我讲得还是挺有道理的。

以防万一,我叫她先别干活了,帮我跟牛聊聊天就行。牛可聪明了,我从小就和它聊,我知道它听得懂,它也爱别人跟它聊天,我不在的时候终于有人陪它说话解闷了。

“你就当是又多了个弟弟,帮我看家吧。”我说。




过了两天,她说自己整天吃干饭心里过不去,想跟我一起下地干活。

我跟她说,你要保证你不会再挖空心思折腾你的孩子。

她没说话。过了一会,问我,“你说孩子是爹娘的小棉袄,你怎么就知道呢?”

我撇撇嘴。我哪知道啊,村里阿婆跟我说的,她把我养大,老说这样的话。我这个小棉袄可好,没穿在谁身上过,我怎么知道?

但我还是说:“你是娘,你肯定知道。”

她还是没说话。

不过她确实在改。虽然每天还是一副凄凄怨怨的样子,但是好歹知道啥才叫还想活着了。之前那不叫还想活着,纯粹是想解脱,借口报我的恩把心上的镣铐丢了,下一步就该把自己也丢掉了。




她之前不爱搭理我,这几天慢慢的也知道和我说说话。

她做饭真好吃!干活也利索,会纳鞋底,会缝衣服,靠给人做工还能赚点余钱回来。

人也变得好说话了一点,不像之前连聊天都费劲。

这天她问了我家的事。

“你家里人去哪里了?”

“我生下来就没有爹娘,是村里一个阿婆捡到我把我养大的。”我答到。

“那阿婆呢?”

“我以前出过事,怕连累阿婆,就搬出来不跟她一起住了。”

她看起来有些尴尬,似乎是觉得说错了话。

她又问我叫什么。

我挠挠头,我没有爹娘,没名没姓的,村里人只知道叫些难听的称号,就阿婆管我叫阿信。

我回答:“阿信,你叫我阿信就行。”

我也问她叫什么。

“我没有名字,你想叫什么,就叫我什么罢。”

嘿,难道她也是没有爹娘的?可我觉得她不像。

“怎么可能,你总不会和我一样吧。你是不是不想告诉我才这么说?”

“差不多。我从小被卖给地主当丫鬟,老爷赐了我名字,后来我被糟蹋了又嫌不干净把我赶走,我也不用再叫那个名字了。你随便给我一个名字也就罢了。”

我没想到她是这样的身世。这下取名可是难为我了,我不好意思不取个好名。

我想了好久,绞尽脑汁也只能取出些俗名。实在没法了,我跟她说:“要不就叫你姐儿?我没有亲姐,也不会这样叫别人,只要我喊姐儿就是在喊你。”

说完,我瞅瞅她,有些忐忑,“你觉得咋样?我实在不会取名。”

她眨眨眼,莞尔,“好名字。就叫我姐儿,阿信。”




她最近心情好像变好了不少。刚来我家那会儿,跟丢了魂一样,别说笑了,话都不多说。现在会跟我唠家常了,干活也用心很多,不像以前那样比我的牛还像牛,傻乎乎的。可气的是会教训我了,老挤兑我,有时候还拿我开玩笑。

倒真像是亲姐弟。

她也确实是把自己当成我亲姐儿来管我:不准我偷偷拔别人地里的菜;不准我把衣服弄得很脏,因为是她洗;不准我跟村里的孩子打架……如果我不听话,她就拧我的耳朵。比阿婆可怕多了!

我也跟她吵架,好几次她气急了,就拿着树条子追着我打。她不太会骂人,气不到打人的份上她就老憋着。我也有时候会反思,我太把她当成阿婆那样的老婆子了,忘了她也没比我大多少,怎么能叫一个孩子忍一个孩子?

唉,想一想,我也挺对不起阿婆的。

但她也确实在把我当亲弟弟来关心我。她会提醒我多穿衣服,比我早回家给我做饭,会帮我铺床,会帮我补窗户。我们就好像打出生就是一家人,每天一起下地,休息时聊聊天,到家一起吃饭,晚上一个睡炕头一个睡炕尾,不困就聊天,困了就睡觉。

有时我忍不住想,要是我也有爹娘,也有兄弟姐妹,每天也就是这样子了吧。

就是村里人不太待见她。她年纪和我差不多,跟我一块吃一块住,村里人本来就和我有梁子,这下更是觉得我又干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了。虚伪,当初骗一个孩子骗得人家差点饿死时怎么没这么讲道义?大人们明面上不说什么,家里的孩子们倒是诚实地反映出了私底下的话,老来找我的事。




姐儿的肚子藏不住后,村里看我的眼神就更腻歪人了,有时候还当面说我伤天害理,说姐儿不检点。

我知道他们脑子里在编排我俩什么,我懒得搭理他们。

好吧,毕竟我打不过。

但是要是村里那帮臭小子敢当我面说浑话,我就打一顿。大不了就是回家被姐儿训两句。

有一次,我打得是狠了,硬撑着回到家,刚进家门就倒在了地上。姐儿吓了个好歹,顾不得别的,背着我挺着肚子跑到阿婆家里给我瞧伤。

我醒了后,阿婆说我是脑袋打伤了,再加上一身大伤小伤,在家静养一段时间就会好了,但可能会落下头疼的毛病。

我不在乎,刚要闭眼睡觉,就被姐儿掐着脸上的伤疼醒了。

“你这表情,是说你没当回事吧?”

她使了很大的劲,我眼泪都冒出来了,她松手后我觉得那边的脸没有知觉了。“我又没事,阿婆不是说休息几天就好了吗,大惊小怪……”

“你知不知道你倒在家里是个什么样!你那衣服,让谁撕到了腋窝,上面一片黑一片红,身上也都是淤青伤口,那满脸的血,躺在地上恨不得进气多出气少,我都要以为你是吊着一口气非要回来死在家里!”

她好久没有这么生气过,浑身都在颤抖,她气不过,扬起手来要给我一巴掌。我连忙盖上被子,抬胳膊护住头,在床上扭来扭去求饶到:“停!姐,你是我亲姐,别打我了,太疼了……你看,他们说你干……那个的,你不生气?我打他们还为你出气呢,你咋还能打我……”

但是姐儿的巴掌迟迟没有落下来。我停下,悄悄从胳膊缝里瞅了瞅,姐儿就是举着胳膊站在床边,另一只手扶着床,倚在床沿掉眼泪。

我就怕她哭,平时打我骂我都还好,一哭总有大事。我想起来看看她,起到一半,头疼得厉害,又呲牙咧嘴地躺了回去。她越哭越大声,边哭边捶我脚底下的被子,“你有毛病啊!说两句不疼不痒的,你凑什么热闹!平时打打闹闹也就算了,这次你知道阿婆说啥吗?她说你这脑袋要是砸得再重点,她就不敢说能救回来了!你就知道自己的事,你想过我是怎么想的吗!”

她说的话没有道理,既然委屈她我不能动手,凭啥委屈我自己就是该打该骂的?不过我没敢回嘴,只能是握住她的手,跟她保证我不再去惹事。“你每次都这么说……你想打就打吧,不过不许再这么豁出命地打!你说你死了,我怎么活下去……”

她抽出手,过来抱着我,脸埋到我脑袋旁边。

“你别有事,阿信,姐儿会伤心的,我背不起你这条命……”




我想想那天她说的话,就气得后槽牙痒痒。

一边说着我不要去打架,转眼就自己去找那些人理论去了。

回来是捂着胳膊回来的,脸上肿了一大片,去找阿婆看说是胳膊掉了,给正了回来,疼得她脸上白花花的一片。

我真该庆幸她还保着她那肚子。

我骂她疯了,不想活了,有病才会干这种事。我想扇她一耳光,最后还是半路拐弯,只死死地掐了一下她没伤的那根胳膊。

我骂了好久,总算冷静下来。我不经意地抬头看她一眼,她和我对视一眼,目光短暂相遇立刻移开,眼里是藏不住的郁气。

我突然感觉脑子里沸腾的水渐渐平息下来,皱着的眉头都愣愣地舒展开。我感觉耳边嗡嗡地响,心砰砰地跳,是之前喘气太急了吗?

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。我向她伸出手,想去拉她的胳膊,她却往后挪了挪,无意识地躲开了。

我愣愣地看着她,半张着嘴,嘴唇抖了两下,然后皱起眉毛咬牙狠抽了自己一巴掌,捂着脸开始掉眼泪。

姐儿过来拉我的手,问我突然哭什么。

我哭了个大花脸,哭得是上气不接下气,话都说不清楚。

“都是我的错……还把……把你拉进来……我要是……要、要是那天没打架……你就不用这样了……”

“你护着我,我还、还掐你……我真不是人……呜……”

我真的后悔,悔得肠子都青了。如果我那天没有那么冲动就好了,哪怕别打那么疯也行啊。要不是咬掉那混蛋一块肉,他不见得要找上门来。

旁边阿婆叹了口气,抚抚我的后背。

姐儿伸手抹了抹我的脸,说,“你是为了我才惹上他们,姐儿这么做值得。再说,你当初还救了我一命呢,我要还你,是不是?”

我听了,哇一下哭得更大声。我心里念叨,怎么这会才觉得身上好疼,疼得受不了,脸上那一下最疼,肯定是因为我掐得姐儿也那么疼才这样。我想扑到姐儿怀里,又怕碰到伤,只能抓着姐儿的手一个劲地摇头,心里有千言万语,却好像嗓子被堵住一样一个音都出不来,只能唔哩哇啦地大哭。

姐儿看看我,把我抱在怀里,头靠在我肩膀,也压着声哭。

我俩抱在一起哭了好久。主要是我在哭,等我哭够了才发现姐儿早就晕过去了。

我不明白她怎么会晕过去,急慌慌地叫了阿婆过来,阿婆说姐儿身子不好,恐怕有不足之症,她会开些补血益气的药来的。

我照顾姐儿,阿婆给我们做了晚饭,简单收拾了下我俩的伤,在我家住了一宿。第二天嘱咐姐儿调养身体,也好好说教了我俩一番,回去了。我怕路上那伙人又找事,跟着阿婆把她送回了家,阿婆干脆留下我等她抓药,省得再跑一趟。我也不想去地里了,拿到伤药就回家给我俩上上。

姐儿这么一闹,身子特别虚,我回去看她时她还没睡醒,调理了好久才好。

后来,我就让姐儿在家养着,不用跟我下地了,收拾收拾屋子就好。




就这样风平浪静了几个月。姐儿肚子一天天大起来,最后屋子收拾起来都费劲,她还开玩笑说要和炕长在一起了。

刚入夏时天气还很温和,我拉着姐儿出去逛了逛。她走累了,就坐在牛背上,我拉着牛和她一起走。

中途我们绕到了河边。我还记得,一年前我就是在这河的桥上看到了姐儿。

我问她当时为什么会一个人在那里。她说,她是半路逃出来的。有人买她回来再卖给别人做媳妇,结果那人看她好看,路上想糟蹋了她,她逮到机会就跑出来了。

她说,那时在桥上,她其实是想寻死的。当时一心想逃,真逃出来了又不想活了,就来到了河边。

“你确实是我的救命恩人。”她说。

我有点不好意思,又很生气,气那些没有良心的人。

“阿信,要是现在你去看当初在桥上的我,你会拉我回来吗?”

我觉得莫名其妙。为什么不呢?

“你不嫌麻烦?”

我撇撇嘴,“你做饭好吃啊!我可舍不得。”

她笑了。

谁叫我当初被小鬼蒙了心,非要你当我几天姐儿。就算一当当了好几个月,那也总不能我先反悔吧?

我不想看她,低着头一脚把脚边的石子踢飞。





那夜,趁着晚上清爽的风,我们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,扇着扑扇聊生了娃娃后的事。

“姐儿,你说这是弟弟还是妹妹?”

“我怎么知道,我又不是神通广大的神仙。不过,我觉得是个男孩,这小子可闹腾了。”

“啧啧,都好,反正哪个我都喜欢!再过一段日子,我就当哥哥了……嘿嘿。”

“给你美的,轮到你把屎把尿的时候就该哭丧脸了。”

“这有啥的,忍忍就过去了。等再大点,是不是就该跟着我满处跑了?要是个小子,我就天天带他去田里,带他捉麻雀,逮蛐蛐……要是个闺女,就让她跟姐儿呆在一起,活我来干就成,每天捎回来些花啊草的给她编花环使,女孩都喜欢花……”

“想得真多,我以前咋没看出来你这么喜欢带娃娃。”

“那可是我的弟弟妹妹啊!以后家里就有比我还小的了,我得当个好大哥。欸,你说,会不会一生生俩啊,那得多闹腾啊!唉,那岂不是刚说的我全都得干……累死了,我得再想个看两个的法子……你会不会生三个?”

“……”

“笑什么啊!”

“我笑你啊,婆婆妈妈的!哈哈哈……”

“有我这么尽心的大哥你应该高兴才对吧!”

“哎呦……你看我这不挺高兴的?哈哈哈……”

“别笑了!”

……
“我是不是最好趁这几天赶紧去牵头母羊回来?万一你奶不够吃呢……别藏了!我看见你笑了!”

……

“其实他们应该管你叫叔叔。”

“那也太老了吧,我才十二岁哎。我要他们叫我大哥。”

“你管我叫姐,我孩子管你叫哥?”

“喔,是挺别扭……可是叫叔也太老了!”

“行啦,到时候就习惯了。”

“哎呀不行!就让他们管我叫哥呗,他们又不懂,教啥念啥不就得了。”

“冲你这话,娃娃学说话时我绝对不给你带,我就要教给他们管你叫叔。”

“我才十二!”

“我也才十五!”

“那不一样啦——”






这天我姐儿觉得头昏脑胀,许是中了暑气,早早回了家。走在半路,让一帮小混球堵了。他们骂她,顺便骂我。我担心姐儿,也走得早了些,路过时正好看见一个大点的扇了我姐儿一耳光。

“干什么呢,混账东西!”

我大吼一声,从土路上抄起一块石头就朝那个人拍了过去。他扑上来和我打。旁边几个小的不敢过来,一个个就站在旁边看着,我倒觉得好笑。他比我大,我打不过他,但我还是要打,那一巴掌不能就这么简单算了。他想戳我眼睛,我一抬脑袋让他把手指插进了我嘴里,硬生生掀下他一块指甲。他大嚎一声,死命推开了我,捂着血淋淋的手,看我跟看见鬼了似的。我啐一口嘴里的血,瞪着他,抹抹鼻血甩到地上,冲他撇撇头,“咋样,还来吗?”

他骂骂咧咧的走了。他倒是想继续打,奈何周围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,一帮小豆丁看着他的手早就跑过家去了。

我拉着姐儿往回走,谁知道我碰她一下她就倒了下去。我吓一跳,蹲下去摇晃她肩膀,怎么叫她都没反应。我有点着急,抱也不是背也不是,我这个个子就怕伤到姐儿的肚子。还是一个大娘好心过来帮我,把姐儿抬回了家。





我看姐儿脸色发菜,也没敢离开去请阿婆过来看病,打算等姐儿能下地了再去。没成想我还没来得及去找阿婆,却是先被别人找上了。

上午那个家伙居然找了好几个人过来报仇,不依不饶,疯了似地狂拍我家的门,把姐儿吓得好歹。我也害怕,没想到打了那么多回家这家伙居然要动真格,也不敢激他们,只是先赶紧扶姐儿躲到屋里隐蔽点的地方。

后来他们发狠话了,说我要是再不出去,他们就把门劈了,进去把我和姐儿都抓出来吊到树上打。

我只能硬着头皮出去。他们倒是不着急动手,先嘴上羞辱我一顿,又叫我磕头、学狗叫。我干了,他们只要有哪里不满意就踢我一脚,再叫我重来。

我胸膛都要气炸了,只怕不顺了他们的意他们就要进屋打姐儿和阿婆,再不甘心都要忍着。

他们玩得越来越过分,再后来,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脑子都不清醒了,只感觉脸上的土混着鼻血糊了半张脸,眼睛肿了,浑身都发木,被一脚踹到地上爬不起来。被我掀了指甲的那个就走过来拽我后领子,还一脚踩在我背上,我抬不起身子,被勒得头脑发热。

“老大,我们这玩得也没劲了,我看这小子也长记性了,咱这就回去?”

“谁说没劲了?”

那家伙松开我的领子,任由我摔倒地上咳嗽。“屋子里不是还有个女人呢?去,你,你,你们俩把她拉出来,让这俩狗男女亲个嘴给大伙乐呵乐呵。”

我一惊,“你们说好不动我姐儿的!”

“哟,还嫌我不给你面子?就是叫你俩亲个嘴,又不打她,我这还不叫遵守诺言?”

“狗屁……她是我姐儿,你这是在羞辱她……”

“哈,你说你俩只是姐弟,谁信啊?小小年纪都要生娃了,和你怎么可能没一腿!”

“你!”

没等那俩人砸开我家门,门倒是哐一下自己开了,姐儿站在门后,拎着家里砍柴的刀,阴恻恻地瞪着他们。

“不必劳驾,我自己会出来。”

“你出来做什么!快回去,你不要命了吗!”我惊怒不已。

“喝!好一出坚贞烈女的戏呀!”我身后笑成了一团。

“你们今天到底想怎样?要报仇,就和我弟弟堂堂正正打一架,发了疯了想要人命了,我给你刀,你就当个伤人的畜牲,把我们一起送到阎王爷那去!”

那家伙不怒反笑,“这可是你自己说的。小子,”他踹踹我,“去,拿刀给你这好女人一刀,我今后再也不找你事,我还给你当小弟。不能白费了人家一片真心不是?”

“你疯了……”我咬牙,说话像从喉咙里咕噜出来。

姐儿瞪大眼睛,死死地瞪了他们一圈,拎着刀朝我走了过来。

“这小妞搞什么?”“虚张声势,肚子里有娃她敢死?”有人开始切切察察。

我被那家伙拎了起来,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我看见姐儿的鞋到了我面前,抬起头,看她伸手,把刀柄递给我。

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,“姐儿,你真的疯了?”

“你就当我疯了吧。”她看着我,不悲不恼。

已经有人想离开了。那家伙玩味地摸摸下巴,说道:“我改变主意了,先让她砍了你的小指头,你再捅了她,否则明天我就带人过来捅了你。”

姐儿拿刀的手微微颤抖。

“喂,老大,这女人是认真的,你别太过火了……”

话没说完,姐儿抡起刀来,朝着那家伙先挥了一下,那家伙大骇,连忙躲开,刀尖划破了他的胳膊。那家伙勃然大怒,夺了姐儿手里的柴刀,眼看要冲她砍过去。

姐儿一点没想躲。

“你找死——!”我怒吼一声,用尽力气往地上一蹬,冲着那家伙的手就撞了过去,把他的胳膊撞歪了,刀从姐儿的肩头划到了胸口。

姐儿踉跄两步,跌到了地上。

后面几个人见这阵仗都怕了,有两人冲过来制住那家伙,又来一个夺了他手里的刀。“行了,老大!太过了,再搞下去真出人命了!”其中一个费力地压着那家伙挣扎的身子,劝到。

“散了,散了!”

很快一帮人作鸟兽散。我头一次觉得前院这样空旷,只留我俩在中间,竟让我生出一丝天地之大的恍惚。

姐儿躺在地上,急促地吸气。我爬过去,搂住她的脸,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。

“别怕了,姐儿,他们都被你赶走了……我带你去找婆婆,让她给你治了就不疼了……”

我扶不稳姐儿的头,晃晃悠悠的,姐儿却还是只皱着眉头,急促地呼吸。

我一下子清醒了。我看看她,发现姐儿在颤抖,裤子已经红了一片。

我脑子里嗡的一声。





“阿婆!”

“阿婆,快救救姐儿,她要生了……”

我把姐儿放在家里的大锅上,拉着她跑到了阿婆这里。

阿婆看见我俩的样子,手里的茶碗一个哆嗦摔在了地上。

我再没力气,最后只见阿婆跑出去,嘴里叫着人,朦朦胧胧的我听不清。





“……啊……”

“……啊——!”

我惊醒。

我爬起来,发现自己身上已经包扎好了,外面天已经黑了。

旁边的屋子里,不断传出呻吟声。

我不管眼前一片花,跌跌撞撞跑到屋里。

“回去躺着!”阿婆听见我进来,头都没回喊了一句。

姐儿正躺在床上,脸上脖子上都是汗,仰着头,瞪着眼睛大口呼吸。

“啊——”

“阿婆,我姐儿能行吗?!”

“别管了!回去躺着,不想去就赶紧把这药泡了,按我以前教你那样,快去!你姐儿现在生不下来,我得集中精力给她接生,你一个男的看这个也不合适,出去!”

我最后看了一眼姐儿。

外面下着雨,天阴沉沉的,屋里点着蜡烛。

“啊——!”

忽然一道闪电划过,照亮了姐儿的脸。

她瞪大眼睛,眼白布满血丝,脸上一片闪电照出的惨白,乱云般的发丝纠缠在脸上。她仰起头,瞪圆了眼,眉头纠在一起,手里死死抓着被子,眼里蓄满了泪水,像一只在雨里彷徨的燕子。




惨叫从晚上持续到第二天凌晨。

我蹲在灶旁扇着火,汗流浃背,心里更是焦急。

听着里面的动静小了,真想赶紧进去看看姐儿。

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,我更坐不住了。

不知道过了多久,阿婆出来了。

“我姐儿咋样?”我赶紧道。

阿婆皱着眉,瞅我一眼,又撇开眼,招呼我进屋。

我心里凉了半截,又一定要亲眼看到才死心似的,冲进去就趴到了炕沿上。

姐儿的脸又白得吓人了,嘴唇没有血色,头发全湿了,贴在她脸上。她没神气地盯着房梁,看不大出来胸膛起伏。

“来啦。”

细若蚊吟。

我这下心里是全凉了。

姐儿看看我,慢慢从被子里伸出手来,搭到我胳膊上。

我连忙握住她的手,冰凉。

我想我又要不争气地哭出来了。

“别哭,阿信……”

“你别这么说话!你大点声,你又吓我,你故意这么说话的……”

我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。

她艰难地转过身来,看着我的脸。

“我要不行了……”

“你行!你有什么不行的!你昨天还好好的呢……”

“阿信,听我说……”

我闭上嘴,只有眼泪一滴滴淌下。

“我走了,你要好好的,记得多孝敬阿婆,要知道报恩……”

“还有……”

她仰头,伸手拉过一团小被子,亲昵地把脸贴上去蹭了蹭。

“我的孩子,也要麻烦你照顾了……”

她把手从我手里抽出来,搂住襁褓,眼睛虚虚地盯着上面的花纹,一边笑,一边流泪。

“我的儿……你要听信哥儿的话,不许惹他生气,要好好吃饭,好好长大……”

她把襁褓拨开一个口,深深地注视着孩子的小脸。

“你说对了……我爱他,他是我掉下的心头肉,我深爱着他……”

她哽了一下,呜咽起来。

我再也忍不住,“你不能走,你不能走!”

“不要舍不得我,算我还你的命……”

“狗屁!你早就还我了,现在是我欠你的命!要不是因为我……”

“不怪你,阿信。当姐姐的在乎弟弟,是天道……”

“睁眼,睁眼!你要敢走了,我也去陪你!”

“不行……”

她收回手,抚上我湿透的脸。

“跟姐儿做个约定好不好?你把姐儿从桥上拉回来了,现在姐儿必须要过桥了……你不许跟来。你不许提前过来……你要慢慢地走,慢慢地……姐儿会等你的,我就在桥的另一头等你……”

我泣不成声。

她也要说不出来话了。她眨眨眼,吸吸鼻子,把我的脸向旁边扒拉。

“别哭了……去,去看看他,他多可爱……”

我握着姐儿的手,颤颤巍巍站起来,去看被子里的孩子。

小孩子的脸还皱巴巴的,又黑,像个小猴子。

明明是个小男孩,这孩子倒很安静,刚刚哭过之后现在就不再哭了,蜷着小手在襁褓里睡着了。

“嗯,可爱,确实可爱……”

我松开姐儿的手,把孩子抱起来,回头送到她面前,想再给她看看。

姐儿手垂下去,头倚在炕沿,闭着眼,嘴角还带着笑呢。

“……姐?”

她好像也睡着了。





我把姐儿放在河里送走了。

她从河上来,合该从河里去。

她会在奈何桥的那边等我。

而我会守着她留下的残灯,一心一意地寻过去。

我会走过她未走过的路,尝她未尝过的味道,看她未看完的风雨人间。




我如今也老了,老得只能喝粥了。

小子命很硬。那天他生下来,哭都不会哭,阿婆都说听天由命。但他就是活过来了,小时候还瘦瘦巴巴,长大后是个和我一样的壮小伙子。

我和小子都命硬。我俩一块上过战场,闹过革命,活脱脱一对过命兄弟。后来他当了旅长,嗬,那叫一个威风!我跟着队里的委员读书,学政治,去当了个书记,后来又干了几年老师,就是几年后被批斗了,还连累了小子。后来又闹了饥荒,整天整天吃不上饭。

但我俩就是挺过去了。谁叫我俩就是命硬,打是打不死的,化成了灰也能爬起来。又过几年,平反了,我接着当老师,小子有出息,干到了司令员。

有时候我也想,是不是姐儿冥冥中看着我俩,把赴约的时间往后推一点,再往后推一点。




我现在插着氧气管躺在床上。

小子今天过来看看我,七老八十的人了,怎么我看来还跟个小孩一样。

他跟我说,大哥,你外侄孙女昨天生啦,一大胖小子一宝贝闺女,龙凤呈祥啊。

我说不出话,瞅着他笑笑,点了点头。

傍晚我觉得有力气了,执意要出院去看看我侄孙女去。

后来还是没走,小子带着媳妇跟他二女儿过来看我了。

我这几年没觉得这么精神过,我拉着他们,絮絮叨叨那些陈年旧事,说着就觉得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时候。

半夜突然就不行了。我也有些预感。

连小子都在哭。我都多少年没见着他哭了?

我迷迷糊糊的,又忽然觉得自己年轻了几十岁,我身子还是一点动不了,可我却好像小伙子一样思考。

我透过沉重的躯壳看着他们,就像隔一层厚玻璃。我想弹他一脑崩嘲笑他老成这样还哭鼻子,但实际上只是动了动脸上干瘪的皮,眼睛望着他们,滑下一滴浊泪。

我开始觉得自己变轻,越来越轻,连十几岁的重量都不再有。

耳边的哭声逐渐远去,我的五感一片清明。

忽然我睁开了眼,我听见第一滴雨落下的声音。我看见雨,看见云,看见了八十年前的那条河,那桥的颜色都没有变。

雨声淅沥淅沥,河上烟雨朦胧。

我望向桥面,看见一把红油伞。

那伞转过来,我望进了一双雨云般的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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